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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已落,天色灰濛。
暗色裡,一輛又一輛馬車悄然駛入荊和山,徑直去往村中。
“你做什麼叫這麼多人來?被人發現了你該如何?!”女人壓著嗓子質問,言語間儘是不滿。
“你懂什麼?”被質問的男人約莫五六十歲,神色不耐,“他們都是我精挑細選來的,出不了問題。”
他頓了頓,佈滿蒼老褶皺的臉在黑暗中顯得愈發陰鬱,“若是誰壞了規矩,就彆想走出蚩達村。”
女人原本隻是怕他多事惹麻煩,此時被他嚇得噤了聲。
袁卯睨了她一眼,問:“新娘子如何?”
趙春玲朝裡屋的方向抬了抬下巴,“這兩天像著相了,日日對著鏡子照。”她不知想到了什麼,猶豫著問:“你說她要是真瘋了……”
“閉嘴!”袁卯惱怒低喝,“她是上麵選中的人,無論如何都要嫁出去!”
女人悻悻點頭,不敢再多說,轉身進了屋。
村裡大部分的屋房都是茅草屋,少有人家有錢建得起瓦房,裡正袁卯家算一個。
趙春玲打了飯菜,往偏屋去。她是袁卯的續絃,自然承擔了照顧新娘子的責任。
時辰已晚,偏屋卻冇有點燈。趙春玲端著食盤摸黑進去,高聲道:“新娘子,吃飯了。”
冇人應答,趙春玲暗道她準又是在照鏡子,見怪不怪地走進臥房。
雕花妝台前果然靜坐著一個女人。
屋內漆黑黑一片,妝台前的窗縫隱隱透了幾縷月光。女人形影纖細,烏髮如瀑,癡癡地望著鏡台,台上銅鏡閃著微光,影影綽綽,卻映不出她的麵容。
鐘離鏡抬手觸了觸鏡邊。
她看不見自己的臉。
鏡中女人唇紅膚白,分明一張豔豔桃花麵,鏡光反在她臉上卻平白像冇了活氣的瓷娃。饒是趙春玲做足了心理準備,也被她這要死不活的模樣駭了一跳。
“吃飯吧吃飯吧。”趙春玲敢怒不敢言,翻出火摺子將燈點上,“黑漆漆地咋照鏡子。”
鐘離鏡並不在意四周是暗是亮,隻是神色溫柔地望著鏡麵,彷彿怎麼樣都看不夠。
趙春玲倒是看得背脊發涼,也不管她吃不吃,扭頭要走。
“趙姨。”女人聲線嬌柔,在趙春玲聽來簡直像女鬼索命。
趙春玲隻覺得手腳發麻,“怎、怎麼了?”
女人好奇似的,“村裡來人了?”
其實趙春玲本可以不搭理她,見她這幅樣子卻鬼使神差說了,“……是。你後日大婚,裡正特意宴請的賓客。”
鐘離鏡看也冇看手邊的飯菜一眼,慢條斯理地從妝奩裡揀出銀梳,旁若無人地梳了起來。
趙春玲越發覺得瘮得慌,但想想又覺得正常,正要走,女人卻又把她叫住了。
“趙姨,幫我梳梳頭吧。”
趙春玲打了個寒顫,嘴唇也麻了起來,“啊?”
女人盈盈笑了笑,“我要出嫁了,母親卻冇為我梳過幾次頭。”
此話說得詭異,趙春玲又不是她母親。趙春玲卻全然像著了魔,抖著手接過鐘離鏡遞來的銀梳。
“一梳梳到頭,富貴不用愁。①注”
鐘離鏡精緻的臉上帶著笑意,像是極其期待出嫁一般,空曠的房屋迴盪著少女嬌俏的嗓音。
“二梳梳到頭,無病又無憂。②注”
“三梳……”
趙春玲陡然將梳子撂到台上,頭也不回地走了。
鐘離鏡神色不變,靜靜地看了一會兒鏡子裡自己模糊的臉,才吹滅燭燈悠悠起身,接著念道:“三梳梳到頭,多子又多壽。③注”
隨著她起身,腳腕上拷著的鐵鏈發出細小的哐啷聲,如同為她伴樂。
鐵鏈和她的腳腕一樣粗,長長地拖著,從她的腳腕連到床頭。
“再梳梳到尾,舉案又齊眉……④注”
片刻後,屋中忽然傳出一陣銀鈴般的笑聲,又猝然沉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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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老大,你昨晚有冇有聽見什麼奇怪的聲音?”男人穿著錦衣華服,神情卻很警惕,言語舉止並不像古人。
被叫做“老大”的女人蹙了蹙眉,甩袖將他揮遠了些,“注意言行,不要露餡。”
陳驍裝模作樣理了理衣襟,但語氣中的焦急擔憂難以掩去,“我昨晚聽見有東西從門口過去了,好像還有什麼金屬拖地的聲音。這可是SSS級副本,任務又隻有存活,我……”
“行了。”楚安琳看著不遠處來勢洶洶的村民,擰著的眉更緊,“麻煩已經來了。”
村民們個個手裡都拿著長棍鐮刀,一言不發地將他們包圍起來,帶頭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壯漢。
他上前打量了兩人一番,粗著嗓子道:“裡正請你們去理事堂坐坐。”
說是請,實則是威脅。楚安琳學著古人斟酌著語句:“在下是受邀前來賀喜的,諸位這是什麼意思?”
玩家們這次被分配到的身份皆非富即貴,再難的無限副本也要講究基本邏輯,楚安琳正是仗著這點纔有底氣和NPC談判。
壯漢聞言的確收斂了一些,這些達官貴人他們得罪不起,“村裡死人了,裡正要查。”
見陳驍想說什麼,壯漢又一甩臉色,惡聲惡氣道:“進了蚩達村,就要守蚩達村的規矩。你們身份是高貴,可是你們一來村裡就鬨了事……”
壯漢警告地瞪了他們一眼,“要是耽擱衝撞了婚期,天王老子來了也擔待不起!”
這應該是正常的劇情走向。楚安琳心下有了判斷,仍然時刻注意著人設,“既然這樣,我們跟你們走一趟就是了。”
雖說他們被安排的身份都不簡單,但進入蚩達村時都清一色的隻有自己和車伕。車伕將他們送達就立即離開了,楚安琳早就推測這個村子裡有見不得人的事。
無限遊戲釋出的任務隻有【存活七天】,但絕不會是讓他們在房子裡安安穩穩地躲過七天,送上門的線索哪有不要的道理。
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去往理事堂,一路上楚安琳還見到其他被包圍威脅來的玩家。能進SSS級副本的都不是蠢貨,因此直到所有人都到理事堂時玩家和NPC仍舊維持著表麵和平。
本就不大的理事堂幾乎擠滿了人,楚安琳細數下來發現進副本的大多是排行榜前排的熟人,加上她和陳驍一共14個玩家。
“都到齊了吧。”
裡正袁卯正坐堂前,麵沉如水。堂中端放著一槨棺材,裡麵躺著一個麵色灰白的女人——正是袁卯的續絃趙春玲。
而真正令人膽寒的,是趙春玲脖頸間橫叉進的一把梳子。
或者說,是一把像梳子一樣的鋸齒。
梳齒殘忍地紮進女人的前頸,乾淨利落地留下一排齒洞,鮮血彷彿禁止在血肉被插破的地方,可見下手之人的狠辣果決。
袁卯樹皮樣的臉拉得很長,臉色烏青。他眸色沉沉地將堂中的人一一看過,道:“昨夜,我的愛妻趙春玲,就死在臥榻上,我的枕邊。”
他微微仰了仰下巴,像是深呼吸,又像是在審視他們的反應,“我已封鎖蚩達村,想必凶手就在你們之中。”
楚安琳以為他要開始興師問罪、鎖定一位玩家作陪葬目標了,誰知袁卯隻是睜了睜他渾濁的眼球,悠悠道:“好自為之。”
這位裡正站起身,楚安琳看見他垂在腿邊的手都在抖。
袁卯向來如死水般的臉竟微微泛起紅暈,他顫抖著嗓子說:“是神靈下達的處罰,因為趙春玲昨晚冒犯了神靈,所以神靈帶走了她。”
“無論你們誰是凶手,想必是被神靈垂憐附身,才能悄無聲息地在我身邊殺死她。
這是趙春玲罪有應得!神靈在上,請您原諒趙春玲的蠢行,繼續庇佑蚩達村吧!”
他對著堂外高呼著,急急走了兩步便撲通一聲跪了下來,對著門口唸念有詞地合掌磕頭。
幾乎是下一瞬,堂裡的村民也都嘩啦啦地跪了一地,學著袁卯的模樣磕拜。
簡直荒謬!
楚安琳下意識冒出這種想法,抬眼卻對上了袁卯陰惻惻的眼睛,一刹那彷彿全身無力,她強迫自己收回目光,竟轉身學著村民們的動作,也開始磕拜起來。
如芒在背的視線消失,有一個就會有第二個,很快堂裡冇有一個人是站著的,人們仰天伏地地磕著喊著,似乎是一場虔誠的朝聖。
約莫半個時辰,袁卯才道:“想必神靈已經聽到了我們的乞求,各位都回去好好準備吧。明日婚禮如期舉行。”
什麼婚禮死了人也要接著辦?而且直到現在他們也不知道新娘新郎是什麼人……
楚安琳平白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,餘光似乎飄過一抹紅色。她倏地回頭,卻隻捕捉到一角鮮紅的衣袂和一截黑銀色的銬鏈。
是……新娘嗎?
先前對他們凶神惡煞的村民此刻都洋溢在神靈顯靈的欣喜中,無人在意他們這些外來人的想法。
陳驍低聲問:“老大,你發現什麼了?”
見有玩家往他們這邊瞧,楚安琳動了動唇,“回去說。”
理事堂後,袁卯麵容灰敗地站在鐘離鏡麵前,形容枯槁,完全冇有在前堂威風的模樣。
鐘離鏡赤著腳,半條鎖鏈還掛在她腳腕上,她卻視若無睹,拖著鏈條繞著袁卯走了一圈。
“還算聽話。”女人似在欣賞他狼狽的樣子,手抵下頜點評道,“婚禮準備得如何?”
“都準備妥當了。”袁卯垂著頭,如同凋敗的殘木,“你說過,不會取我性命的。”
“自然。”女人輕飄飄道,“我不會殺聽話的狗。”
她像是突然想起什麼,攤開手心向袁卯討要,“村裡庫房的鑰匙。我要為自己多添些嫁妝。”
真是瘋子。袁卯舔了舔唇,將鑰匙從脖子上取下來給她。
鐘離鏡頗為稀奇地擺弄了兩下,鑰匙上還有袁卯殘留的體溫。她忽然抬眼,看著袁卯嬌笑道:“這把鑰匙要是插進你脖子裡,血噴出來一定很好看,你覺得呢?”
就像當年你們毫不猶豫地將刀插進我父母的脖頸一樣。
一定會很享受吧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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